九层佛楼,高处枯寂,尘埃在青灯的光晕里浮沉。
鉴真翻动书页,指尖瘦可见骨,青筋盘结。
经文早已烂熟于心,每一个字都像一道烙印,可依旧在看,一字一句,仿佛要在早已干涸的墨迹里,寻到一条不存在的河。
“读这些,真能成佛?”
一道清脆的童音在角落响起,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讥诮。
角落的书架旁,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光头。
约莫七八岁的模样,粉雕玉琢,眉心一点朱砂痣。一身灿然金衣,赤着双脚,正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戳着一尊蒙尘的罗汉像。
鉴真翻书的动作没有停顿,连眼皮都未曾抬起。
金生蹦跳着过来,小小的身子凑到桌前,小手捏起一角经卷,又嫌弃地松开,在金衣上使劲拍了拍。“你把自己关在这破塔里,不见天日,不见红尘。这是修行,还是逃避?”
小小的身影绕着鉴真走了一圈,口中啧啧有声。
“出世法。真是好大的名头。躲开这人间,便以为能斩断因果?可笑至极。你是怕这红尘,还是怕那个一脚踏入红尘,就会被仇恨淹没的自己?”
鉴真翻页的手,顿在半空。
金生一屁股坐在对面,小短腿晃荡着,双臂抱在胸前,老气横秋。“这世上没人能真正出世。你躲在这里,与那山下野狐河边的孤坟有何区别?一个埋了骨头,一个埋了活人。都以为自己清净了,其实不过是换个地方腐烂。”
“你很吵。”鉴真终于开口,声音清冷,像塔顶的风。
“我也就是看你有缘,自然要多说几句,免得你哪天真坐化了,我还得费力气替你收尸。”
金生撇了撇嘴,从怀里摸出一颗不知名的野果,咔嚓咬了一口,不再言语,只是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,始终落在鉴真身上。
佛楼重归死寂。
只有一人,一妖,一盏幽幽青灯,一室浩瀚经文。
……
山外的路,尘土飞扬,看不到尽头。
悟藏赤足而行,一身补丁摞着补丁的破旧僧袍,托着一只早已磨掉漆色的空钵。
离开天王山后,一路向北,不为去往何处,只为行走。
师父说,入世法,便是要先入这世间苦。
刚出荣昌地界不过五百里,官道旁的密林中忽然呼啸着冲出十数条黑壮大汉。
这些人皮肤黝黑,身形壮硕,口音古怪,手持的兵刃五花八门,多是些砍刀柴斧,一看便知是南蛮流民。
一张腥臭的大网当头罩下。
悟藏没有反抗,甚至没有半分惊慌。
只是缓缓闭上那只完好的右眼。
被粗暴地缚住手脚,像拖死狗一样押入深山。
山寨简陋得超乎想象,不过是些木石胡乱垒砌的棚屋,风一吹就摇摇欲坠,处处透着一股穷酸气。
他被带到一处还算宽敞的木棚前,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坐在主位的一块大石上,肩上扛着两柄磨得锃亮的板斧。相貌平平,皮肤粗糙,一双眼睛却格外有神,像野兽。
“搜。”
女人声音粗粝,没有半点废话。
几个山贼立刻上前,将悟藏浑身上下摸了个遍,最后只从怀里翻出一本被汗水浸得字迹模糊的经书,除此之外,空无一物。
一个山贼将经书呈上,丧气地禀报:“头儿,是个穷和尚,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。”
女人皱起眉头,拿过经书,翻了翻,那些鬼画符般的字一个也不认得。她将书丢到悟藏脚边,抬眼盯着那张丑陋残破的脸。“你识字?”
悟藏沉默着点头。
“带下去。”
女人挥了挥手,干脆利落。
一个会识字的,总归有些用处。
于是,就这么稀里糊涂的,悟藏莫名其妙在山贼窟里住了下来。
最开始也想离开,可数日之后,他却渐渐改变了主意。
这些山贼,与他认知中烧杀抢掠的恶徒,截然不同。
他们也劫掠,却只对那些护卫重重、一看便知是为富不仁的富商官宦下手。
得了钱粮,也从不伤人性命,甚至有时遇到走投无路的落难行人,还会从自己本就不多的口粮里,分些干粮清水。
寨子里的日子很苦,人人面有菜色。
闲聊中得知,他们本是南边郡县的佃户,朝廷赋税一年比一年繁重,实在活不下去了,才被逼得逃进这深山,落草为寇。
大庆朝的根基,似乎已经从最底层开始腐烂。
这夜,月色惨淡。
几个山贼扛着几袋粮食跌跌撞撞地回来,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喜色,却又个个挂彩。
为首的汉子将一本蓝皮账簿丢在女人脚下,啐了一口血沫,骂骂咧咧。
“那姓钱的狗官,在城里囤了这么多粮,宁肯看着发霉,也不肯开仓赈济灾民!城外饿死的人都快堆成山了!”
女人捡起账簿,翻来覆去也看不懂,脸上满是烦躁。
她忽然想起什么,对身边人喝道:“把那和尚带过来!”
悟藏被带到篝火前。
“念。”女人将账簿丢给悟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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