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维放衙回来,顶着西来的斜阳一路奔回了小院中,见阿乐即将临盆,身子笨重,却仍在灶间忙个不停,便扶着她在院中坐下,自己挽起了袖子在灶间忙碌。
阿乐擦了擦汗,看着他一身青衫挺立如松的身影,即使是在灶间,也仿佛带着超然出尘的意味,与这里所有的一切格格不入。
她心中惶然:他这样的人,真的要在这山野间终老了吗?
她曾隐约在街衢中听到妇人的议论,说是王维体贴她的身体,是为陪她生产,这才放弃了大赦回长安的机会。
众人都羡慕她嫁给了这样天下无双的痴情夫君,但唯有她知道,他的痴情不是给她的。他日日在佛堂打坐,念的是《维摩诘经》中的:“前际不来,后际不去,今则不在。”念的是:“愿心中明月,承此善因,不溺幽冥,现世业障,并皆消灭,获福无量,永充供养。“
……
字字句句,没有阿宛,却全是阿宛。
她正在遐想中,听到王维柔声唤道:“阿乐,吃饭吧!”
院中的木桌上简单的两菜一羹,配着几块刚刚出炉的胡饼,倒是让人食欲大开。
王维扶着阿乐坐下,又盛了一碗羊羹给她:“让人从长安带了胡椒来,这汤便不那么腥了……你喝几口试试?”
阿乐端过来喝了一口,绽开了笑颜:“果然好入口多了!”
她哎呦一声,摸了摸肚子,低头笑骂道:“小郎君你急什么!阿娘先喝,再轮得到你!”
见这一幕,王维也低低地笑了起来:“这孩子……是个急性子吧!像……像他爹!”
话一出口,王维一时间有些尴尬,微微一滞。
阿乐想了想,放下碗,郑重地看着王维道:“摩诘……这个孩子的事,五郎他还不知道……我也不希望他知道……你可以帮我保密吗?”
王维眸光一暗,亦放下了碗,轻声道:“你……真的,不打算让他知道吗?”
这半年间,崔宗之来了两次,每次她都找借口躲开他,是以他现在还不知情。但纸包不住火,若真要守住这个秘密,只能……
阿乐点点头,睁着一双明亮而清彻的眼睛看着王维,眼神里全是哀求,羞赧和倔强,如同一只陷在陷井中的小鹿。眼底深处那一抹幽绿,像极他最爱的那双眼睛。
王维心中悸动,还不等阿乐开口,便认真道:“你如果愿意,那么从此以后,这个孩子,也是我的孩子……”
阿乐含着泪,狠狠地点了点头。
三日之后,王维正在府衙中和众人核对帐目,却有一个皂衣小役急走着向他奔来,一边喊道:“王参军,王参军……你家娘子在去市集的路上突然腹痛……怕是要生了!”
“她现在人在哪里?”王维脸色煞白,直直地站了起来。
“回家来不及,抬去医馆了!”
王维一撩袍子,撒腿就跑。静若处子,动若脱兔,用在他身上也很合适。
王维气喘吁吁地跑到医馆,还没进门就听到了阿乐痛苦的呻吟声。
他的心揪成一团,幼时母亲的号哭,不久前玉真的惨叫,接连在他耳边回响。
他心一横,冲进了产房。
产婆看到他,焦急地说道:“郎君快些出去,这女子胎位不正,怕是有危险。”阿乐已半是昏迷,抬眸看见了王维,这才猛然清醒,向他伸出了手:“摩诘,摩诘……我好怕……我好怕呀……我想阿娘……阿娘……”
王维紧紧握着阿乐的手,眼中满是担忧。他定了定神,说道:“阿乐,我是你的夫君,我会陪着你。”
他盯着阿乐惨白的脸,汗湿的鬓发一缕缕贴在脸颊上,狼狈不堪。他有些恍惚,他曾经在心中暗暗发誓,若阿宛为他诞育孩子,每一次他都会在她身边守着,陪着,绝不会让她一人面对这样的生死关头……可,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。
他能做的,就是抓住他身边还残存的,与阿宛相关的一点余光。
阿乐,和她的孩子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终于,一声清脆的啼哭响起,孩子降生了。
这个一出生就头发乌黑皮肤雪白的男孩,集合了父母的优点,长得极为俊俏。
阿乐这些时间来一直劳作,倒是恢复得颇快,第三日便乘着马车回到了小院中。王维雇了一邻居的刘嫂子来照顾阿乐和孩子,热心肠的刘嫂子变着花样在做吃食,把阿乐和小刀奴儿喂得圆圆胖胖的,十分可爱。
刀奴儿这个小名,是王维取的。
他摸出一把并州短刀送给他,轻轻抽出,轻泠之声如风震琴弦。这把特意为孩子打造的薄而雪亮的刀刃上,分毫不差地投射着自己眼中乌黑沉静的眸光。刀刃左右倾侧,他的面孔便有几分模糊,几分冰冷,时隐时现,如浮云转逝的不留痕迹。
并州刀剑天下第一,唯一斩不断的就是东去流水,西去光阴。
若斩不断,不如,留个念想吧!
这个中秋,二人在这个小小院落中,看着在毡毯上趴卧着的圆胖小儿,看着明月清辉一点点覆上彼此的脸,不约而同地举杯邀月,痛饮了一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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