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场欢宴，持续到了天微微亮时。

　　 阿宛与阿玉儿相谈甚欢，招呼了那几个她在廉家堡救下的孤女们，问她们几个是愿意留在凉州的如玉酒馆里做玉掌柜的手下，还是去长安投奔西风楼。

　　 三人中两个年纪稍长的，都不愿离开凉州；唯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孩，眼睛极大，头发极黑，一脸倔强地道：“我……我想去长安看看！”

　　 这一瞬间，阿宛与裴迪默契地对看了一眼，相视一笑。

　　 他们二人，竟在这个女孩的身上，不约而同地看到了当年阿宛的影子。

　　 长安城里，最不缺的，便是一个个青春热烈的阿宛们。

　　 阿宛在凉州中又盘桓了数日，安顿好了众孤女，这才跟着一个去往西域的商队，前去龟兹。

　　 这一日，天光微亮，晨曦中的大漠少了几分苍凉，美得难描难画。

　　 商队的人慢慢起身，清脆的驼铃声一阵阵响起。

　　 阿宛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，只露出一双美丽而灵动的眼睛。

　　 乍一看，似乎与当年那个从龟兹到长安的西域女孩并没有什么区别，但只有她自己知道，这十年里，她被囚禁过，自由过，爱过，恨过，遇到了很多人，也告别了很多人……她把她一半的心，落在了长安；她另一半的心，却要带着她回到故乡。

　　 好矛盾的人呀，她自己想。不由苦笑一下。

　　 裴迪看着阿宛，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，终于挤出了一句：“那一日……在汴州大相国寺，你是故意让他来接我的吗？”

　　 阿宛一怔：“不是……他让我去塔上，看得更清楚些……”

　　 话一出口的瞬间，二人都明白了什么。

　　 裴迪心中的郁结全消，还升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，竟让他有些想笑： 原来，他也不是全然是个君子……他为了阿宛，竟也会有这样的小伎俩，小心机……

　　 裴迪越想越有意思，竟哈哈地笑了出来：“好你个王摩诘！“

　　 阿宛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，先是怔了一下，尔后眼里泛起了笑意：“他……竟然也有不做君子做小人的时候……“

　　 她低了低头，又看着他的眼睛，轻道：“做君子太累了……不好玩……”

　　 说着，阿宛紧了紧缰绳，起步道：”好了！我要去那个无拘无束的克孜尔山谷了！“

　　 话音未落，她狠狠一鞭抽在马身上，顿时奔出了老远。

　　 远远的，裴迪听到她传来的声音：“裴十三，不再见了……“

　　 她的声音，她的身影，都渐渐消失在大漠风烟之中，再也看不见了。

　　 时间亦如风烟一般散去，转眼已是八月末，济州城里最后一茬桂花，在香气凋零之前被阿乐收到了罐子里，一一晒干封存。

　　 她如今酿了一手的好酒，除了那红米曲，更学会了把各节气的花果香气萃到了酒里，比如这八月里最为难得的头一坛桂花酿，不日便要开坛了。

　　 这一日，她正在小院中忙碌，却听门外一阵车马声，随即轻轻的叩门声：“请问，太原王维王摩诘可在？”

　　 是温柔沉静的女声。

　　 阿乐一怔，迈着沉沉的步子上前，轻轻拉开了半扇门，探头向外看去。

　　 门外，是一个三十来岁极为貌美的女道士和一个年轻侍女，女道士长眉如鬓，凤眼微翘，眼波却是平和定静，头上只一顶白玉莲花冠，身上一领青格辎衣，更显俏丽。

　　 这位道姑，正是玉真。

　　 她痛失爱子之后，便与金仙二人一起去了济源王屋山上修行。这数年中的爱不得求不得，倒让她像是开悟了一般，竟有了几分飘然出尘的悟性，不仅散尽了玉仙观中的众妖童，弃了华服瑶佩，美酒佳肴，更屡次向圣上呈请，要削了她超制的封邑，与之前那骄奢淫逸的样子，判若两人。

　　 这一次，便是圣上请她代为上泰山祭拜山神，途中正好路过了济州。

　　 玉真思虑再三，只带着帛儿一人，轻车微服，来到了王维的小院外。

　　 她看见阿乐探出脑袋，不由微微蹙眉道：“你是……”

　　 “这位仙长，我家郎君还未放衙……你寻他何事？”

　　 玉真这才想起，他不能和阿宛在一起，却有一个名义上的妻子。

　　 他为了不当驸马，编了一个荒唐的婚约，却为逃过欺君之罪保全家人，最终还是与爱的人失之交臂。

　　 济州的官员们都说，王摩诘在此地两年，除了上衙，便是在佛堂中念经打坐。

　　 这个名义上的妻子，断断入不了他的心。

　　 这世间，谁还不是个可怜人？

　　 玉真打量了一个阿乐，见她一脸天真，粗衣荆钗，虽容貌清丽却肤色略为黝黑，左脸更有一道吓人的刀疤，不由叹了口气：“你便是……那个崔氏？我是他在长安的……的故人，特来拜访！”

　　 阿乐咬了咬唇，犹豫着打开了另外半扇门：“我家郎君大概半个时辰之后才回来……外面晒，那不就进院里稍等吧！”

　　 门打开后，阿乐那硕大的肚子，一览无遗。

　　 玉真的目光落在她的肚子里，一时间怔在原地，动弹不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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